第十三章｜（下）墨

    第十三章｜（下）墨

    又是一個放學後的黃昏，我們照例收拾書包，走向圖書館的最角落。那個靠窗的位置，現在幾乎變成我們的默契。

    他走在我右邊，步子不快不慢，書包肩帶垂在一邊，校服上衣半扎不扎，領口開著一顆釦子，露出鎖骨尖端的形狀。

    我把書放好，拉開椅子坐下。椅腳在地板上劃過一聲輕響，他就在我左邊坐下，肩膀和我只隔著一點空氣。

    我們沒什麼話說，圖書館裡太安靜，只能聽見鉛筆劃在紙上的沙沙聲。我低頭翻過一頁，他的手臂無意間碰了我一下。

    指節的邊緣，骨感清晰，像是擦過一條看不見的界線。

    我沒動。他也沒。

    那一點碰觸像是什麼被開啟了，可我們都裝作沒感覺。只是繼續寫、繼續劃重點，心跳卻變得不正常地密集。

    大概一個小時後，我才發現有一疊講義落在教室抽屜裡。

    「我去拿個東西。」我低聲對他說。

    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，只輕輕點了點頭。

    教室離圖書館有段距離，我沒多想，一路走得飛快。剛走到走廊轉角，一道悶雷忽然響了起來。

    我怔了一下。趕緊跑到教室，在抽屜裡翻出那疊講義時，雨聲已經像是整個天空崩塌。

    是那種午後暴雨，毫無預警地傾盆而下，像天整個破了一個洞。我站在教學樓入口處，看著簷下斷線般的雨柱，才想起我什麼都沒帶。

    cao場像被水倒滿的碗，白線浸在水面裡消失不見。原本還有幾個同學在走廊上閒晃，現在也早就不見了。

    我知道我該等，等雨小一點，等他注意到我不見再過來。但我不想等。那種站在空教室裡、只有雨聲和自己心跳聲的感覺，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。

    我捲起講義，一頭栽進雨裡。

    雨來得快也急，第一步踏出簷下我就濕透了。襯衫從肩膀一路黏到後腰，裙擺甩起的瞬間貼住大腿，像一張濕布一樣甩不掉。

    我咬著牙衝過cao場的轉角，腳步啪嗒啪嗒踩在積水裡。

    就在那個瞬間，我看見他。

    他也在跑，朝這邊——

    雨幕像層白紗把他罩住，他的頭髮濕成一撮一撮，校服貼在身上，每一個線條都清楚得像是畫出來的。他一隻手緊抓著什麼東西，夾在懷裡，另一隻手反覆把頭髮撥開。

    我們幾乎是同時看到對方的。

    誰都沒喊，誰也沒停。

    我們就這樣朝對方奔過去，像在同一場雷雨裡認出彼此的人。彼此濕透、彼此狼狽，卻只有彼此。

    跑近的那一刻，我的講義滑出手，啪地落在水裡。

    他伸手想接，卻沒接住。紙沉在水裡，墨暈開，他卻連看都沒看，直接抓住我的手腕。

    「快這邊。」

    他的聲音沒入雨聲裡，我幾乎沒聽清楚，但我跟上了。

    我們一起衝進教學樓側邊的樓梯間，那裡有一個延伸出去的屋簷角落，磚牆凹陷，沒人經過，也沒有監視器。

    雨聲還在，雷轟了一下，像是特意為這場奔跑敲下的鼓。

    我們停下來的那一刻，他還在喘，水珠沿著他的臉頰往下滑，嘴唇微張，整個人像是從水裡撈上來的一樣。甩了一下頭，雨水從髮絲甩下來，濺到我的臉上。

    「你……」我剛想說什麼，話還沒出口，他就抓住我的手臂，目光定在我臉上。

    然後幾乎是同時，或是我快了那麼一點點，主動吻了上去。

    是的，我主動。

    因為這裡沒人。因為我們都濕透了。因為我不想再壓抑。也因為——那一刻，他眼裡真的只有我。

    唇碰上的瞬間有點雨水的濕冷，但我們的呼吸都是熱的。他嚇了一下，像沒想到我會主動，可下一秒就回吻，毫無保留，毫無克制。

    我們的嘴唇緊貼，濕答答的校服在身體之間摩擦，像是彼此太熟悉又太陌生。雨聲轟在屋簷上，我的手不自覺抓緊他濕冷的襯衫，他的掌心落在我背上，用力得像是怕我跑掉。

    我們誰都沒說話。像是太多話早就說不出口了，就乾脆不說。只剩下彼此的喘息、貼著的心跳，還有雨還在窗外嘩嘩落下的聲音。

    紙還在外頭的水窪裡泡著，雨還在下，但這個角落成了我們的小宇宙，悶熱、濕潤、喘不過氣，卻讓人沉溺。

    吻結束時，我們的額頭抵著額頭，呼吸都還不穩。

    這場吻持續很久，久到我的背貼著冰冷牆面已經發顫，他才緩緩退開一點。

    我沒有說話。他也沒有。

    只是隔著鼻尖看著彼此，像是在默默確認：你在，我也在。

    那一刻，我想，也許這就是最心碎又最真實的事——我們什麼都沒有說，但都知道，這不是第一次，也不會是最後一次。

    我們都沒說這場吻算什麼。也沒說我們到底算什麼。

    那段樓梯間的雨聲，把所有該問的話都淹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