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 喧嚣

    黑暗降临时，伊娅先闻到了水的气息。

    不是河水，也不是酒馆里那种混着灰尘的湿气，而是被反复更换过的温水，带着一点幽淡的草药味。她的手腕被松开，又很快被另一双手托住，动作不算温柔，却足够熟练。

    有人在替她清洗。

    她被按坐在低矮的木凳上，湿布从颈后擦过，顺着肩背一路向下。水温偏高，蒸腾起薄薄的雾气，让空气变得闷热。她没有反抗，也没有出声，只是任由那些手完成该完成的步骤。

    这是王城的手法。?不带多余情绪，只求结果干净。

    清洗结束后，有人替她换上衣物。布料柔软而陌生，贴在皮肤上时，让她下意识绷紧了一瞬。那不是为行动准备的衣服，更像是为了摆放。

    随后，布条覆上了她的眼睛。

    黑暗变得彻底。

    她被牵着走了一段路，脚下的地面平整而安静，回声被厚重的墙壁吞没。门被推开，又合上，声音低沉。

    伊娅被按在床上。

    床很软，比她记忆中任何一张都要柔软。身体陷下去的瞬间，她几乎以为自己踩空了。床单带着洗晒后的气味，还有一丝未散尽的潮意。

    窗户是开着的。

    夜风从高处灌进来，带着湿润的暖气，拂过她的脸侧。空气并不凉，反而有些闷，像是暴雨前的夜晚。她能听见远处模糊的声响——人声、回荡的音乐、低沉而有节奏的钟鸣。

    那是日冕礼的仪式。

    伊娅躺在那里，双手被束在身侧，双脚同样被固定住。绳索不算紧，却足够让她明白——她不需要动，也不被期待动。

    她静静地听着。

    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，穿过高墙与穹顶，像是另一层世界正在运转。她听不清具体的词句，却能分辨出那种庄严的停顿与回响。

    金曜宫的正厅，此刻正在加冕。

    她想起白日里那匹白马，想起那双清澈的湖蓝色眼睛。想起他低头看她时，那一瞬间的迟疑。

    钟声低沉地响起。

    在她听不见的地方，索拉瑞斯王族的王冠被捧了出来。

    那是一顶不算夸张的冠冕。金色为底，线条简洁，象征太阳的纹样被收敛在额前的正中，破碎的光环以极细的金线围拢其后。冠冕内侧镶嵌着暗色的绒垫，以保证佩戴时的稳定。

    年轻的王储跪下。

    国王站在他面前。

    那位年迈的君主已经病了许多年。

    他的步伐迟缓，呼吸沉重，站立时需要旁人扶持。肩背微微佝偻，像是被时间一点点压低了身形。但当他捧起王冠的那一刻，动作却出奇地稳。

    没有犹豫。

    王冠缓缓落下。

    金属贴近发丝时，发出极轻的一声响，清晰得几乎不需要回音。王冠以金色为底，线条简洁，象征太阳的纹样被收敛在额前正中，破碎的光环以极细的金线向后延展，紧贴着王储的发际。

    随后，被呈上来的，是权杖。

    那是一柄纯金铸成的权杖。

    杖身修长，金色并不张扬，却沉稳而深厚，显然经历过漫长的岁月。握柄处被无数双手抚握过，金属早已被磨得光滑，贴合掌心的弧度仿佛是为王权本身塑形。

    权杖顶端，镶嵌着一枚硕大的蓝宝石。宝石呈深海般的蓝色，切割面极少，却在光线下显出内敛而冷静的光泽。那蓝色并不耀眼，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，仿佛所有注视都会被它安静地吸纳。

    国王将权杖递出。

    他的手指微微颤抖，金属与皮肤相触时，甚至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摩擦声。但他没有收回，也没有迟疑。

    王储伸手接过。

    权杖换手的那一刻，正厅里没有欢呼。

    只有一声极轻的吐气声，几乎像是压在胸腔里多年的重量终于被放下。

    那是国王的声音。

    也是属于一个时代的终止。

    钟声再次响起。

    低沉而悠长。

    仪式随之进入尾声。

    远处的声音渐渐散开，变得模糊而遥远。夜风从高窗吹入，拂动垂落的床幔，带来一阵短暂却真实的潮气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，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
    刻意放轻，却依旧清晰。

    有人低声交谈，语调压得很低，带着王城特有的谨慎。随后，门被推开。

    伊娅能感觉到，有人被带了进来。

    空气随之发生了变化。

    那是一种被精心调制过的香气，甜而不腻，带着花瓣与树脂混合后的暖意，像是被刻意留下的痕迹。香气在房间里缓慢扩散，与夜风混在一起，显得格外柔软。

    紧接着，是布料摩挲的细响。

    衣裙的布料极轻，随着步伐贴着地面滑动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响。有人在刻意控制呼吸，气息浅而缓，像是生怕惊扰什么。

    这是王室的传统。

    在继承仪式结束的夜晚，年轻而美貌的女子会被送入王储的寝室，作为祝福，也作为延续的象征。

    伊娅知道这一点。

    所以她没有动。

    脚步声却在几步之外停住了。

    空气短暂地凝滞。

    随后，一道声音响起。

    平稳，清晰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。

    “不必。”

    只有两个字。

    没有提高音量，也没有解释。

    侍从迟疑了一瞬，低声应是。香气随之退散，布料摩挲的声音重新响起，又很快远去。门被轻轻合上，将那一切隔绝在外。

    夜风仍在。

    伊娅躺在床上，蒙着眼睛，听见脚步声再次响起，这一次，缓慢而笃定，正向她靠近。